溯源东巴

———影展背后的故事

期次:第415期       查看:49








  □记者陈锐洪俊卿谢镘钰云南石鼓镇,距离丽江县城差不多28公里。从格拉丹东雪山北麓奔腾而下的金沙江在这里突然由南向东来了个100多度的急转弯,这回马一枪一直走了100多公里才停住。由此形成的巨大河湾横亘在云南省北部,在群山中带来一个个小小的冲击河谷,隐秘,美丽,不为人所知。直到1992年,一个绰号叫作“植物猎人”的美国人从缅甸出发向北慢慢靠近了它们,才渐渐地让世界知道了丽江与纳西族的名字。
  约瑟夫·洛克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27年。直至最后躺在檀香山的家中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丽江依然是这个地球上唯一能唤起他思念之情的地方,“与其躺在医院凄凉的病床上,我宁愿死在那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然而,他留下的《纳西·英语百科词典》却让无数人认识了那个遥远的生活在中国西南部群山中的民族,富于异国情调的滇西北风情和雪山冰峰的气息成了丽江的注脚。“香格里拉”带着如此的意境,也第一次出现在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
  据说,在那中国西南江水咆哮的群山中,真的有小说中如天堂般存在于人世间的蓝月谷与卡拉卡尔山。
  “东巴与摄影师”
  “京广线,郑渝线,成昆线……”
  正盯着硕大的中国铁道线路图的徐顺是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的老师,2013年5月,他接到了学院组织的丽江采风摄影活动的通知,这是一个颇为重要的活动,主办方包括中国传媒大学,英国北安普顿大学,丽江市委政府。“那边的纳西族艺术作品在英国真的很有名啊!”在这次摄影活动中,徐顺作为带队老师,还将带着学生拜访丽江当地有名的艺术家。
  徐顺对于摄影的热情是不言而喻的。中国传媒大学06级电视摄影专业的他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与学生交流影像创作一直是让他乐此不疲的一件事,无论是摄影专业的,还是非摄影专业的,学生们喜欢他与他的NikonD600。徐顺的单反跟着他去过中国的很多地方,35mm的画幅记录过美丽云层下的厦门,湖南郴州小东江上的渔船,杭州西湖六月的荷花,湖南天门山从上至下的索道和四川峨眉山雾气漫漫的夜晚,天空,江河,湖泊,山川……时间紧迫,一支由学生组成的摄影团队马上就成立了,有在读研的冯雅能和李倩,有在读大三的董光宇,陈旻,唐枫婷,有在读大二的刘潇逸,郭笑晨,黄懋,也有还在读大一的张子晗,苑庆攀以及英国北安普顿大学的Charlie和Sam。2013年6月末,从北京站出发,火车慢慢地向中国的西南方向开去。
  此时的北京正值初夏,酷暑炎热即将到来,但出发的那天却是一个凉爽的阴天。
  坐在火车上,除了看窗外的风景和吃零食,醒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想如何去拍出动人心魄的照片,有些拍摄计划在火车上就已经开始了,单反的镜头朝向过丽江到北京之间的每个铁路中转站,“穿越,从山川到城市。”也成为了后面影展的一部分。此外,光绘,多重曝光等创意摄影方式也被提上议程。而有一些资料的寻找则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比如黄懋从40年代英文摄影书籍的注释里找到了好几张约瑟夫·洛克当年在丽江留下的照片。
  “不知道那里现在变成什么样了。”黄懋说。
  而在距离北京2036公里的丽江,和正刚同样也被告知了这个摄影采风活动。
  和正刚是一位东巴。
  “东巴”这两个字在汉语中被意译为智者,也是纳西族宗教文化中的“祭祀”之意,这些“智者”知识渊博,能画、能歌、能舞,也具备天文、地理、农牧、医药、礼仪等知识。
  约瑟夫·洛克曾在日记中写道:“有三个男巫身着宗教服饰……开始绕着它们舞蹈,其中一位使黄铜钹(偏铃),另一位用他的剑周而复始地敲锣,还有一人击鼓。”
  作为宗教职业者,东巴们在纳西族历史上的地位很高,历史上的纳西族古文化便一直是由这些东巴们一代一代往下传的,解放之后,东巴们有了医生、老师、画家这样更为实际的职业。直到90年代,旅游业的兴起又把他们当年脱去的羊皮披肩与麻布长衫重新带回了古城。
  对于和正刚来说,他成了一个手艺人,而且是一个手艺颇多的手艺人。他能写东巴字,能画东巴画,能捏制东巴面偶,能跳东巴舞,开在景区的小铺子常常被各种各样的游客挤满,他们对这个来自农村的纳西族汉子的雕刻作品之精美感到惊异,但这种惊异通常并不是由雕像形象外部的逼真带来的,而是传统巫文化在其中的印刻:无数东巴教神话中的神灵鬼怪。在东巴教的三十多种仪式中,神、鬼及动物的面偶都是需要准备的,有的时候和正刚一夜就得用青稞面或者大麦面捏出上百个,其中有纳西族神灵偶,他们通常是现实中风,林,火,山的化身,也有鬼怪偶,一般有蛇头、鸡头、牛头、马头、羊头等形象。
  丽江的滚滚人流让和正刚们的生意起色不少,有时他也会想,“这样做会不会对祖宗留下的东西不好?”,2013年5月,这位纳西族东巴的雕刻作品被飞机运到了英国北安普顿大学,他的木雕《海螺》一炮走红,卖了1000多英镑。
  和正刚的“东巴”之名又在媒体上传开了。
  音乐家与雕刻家的生意“我今年84了,你们肯定活不了这么长。”
  当着徐顺一行的面,纳西族音乐家宣科的第一句话就让有的人笑出了声。1978年,在反右运动中蒙冤入狱20多年的宣科回到了丽江,这个时候他已经48岁了,但是这个纳西族人并没有在玉龙雪山下默默度过残生,他开始做教师,开始写音乐评论,但生活也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丽江的街上外国人变得越来越多了。90年代初期,正是丽江旅游业的起步之时。“大研纳西古乐会”在这时候便应运而生:宣科组织起了一群纳西族的老乐手,租了场地,开始每天为游客们表演传统的纳西族音乐。
  直到今天,宣科的“大研纳西古乐会”去过30多个国家访问演出,年收入不低于150万元,而丽江市整个纳西古乐产业年收入已经不低于1000万元了。宣科更成功地论证了流传于丽江地区的《紫薇八卦》是唐朝皇帝李隆基亲自谱曲的宫廷音乐,论证了《浪淘沙》是南唐后主李煜所作……他本人被多所著名大学邀去讲学。正如他不避讳批评所有他认为错误的事情一样,宣科从不避讳谈及自己的财富,“我就是能把文化卖成钱,我现在住上洋房了,坐上轿车了!”。丽江人都知道占地86亩的“宣科庄园”在哪里,甚至在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他都能告诉你。
  而跨过半个丽江城区,人称“丽江古城第一刀”的木雕艺术家阿东带着徐顺一行人参观了自己的工作室。这个皮肤黝黑,留着光头,穿着白色汗衫和蓝色破洞牛仔裤的艺术家的作品在去年被拍卖出八万英镑,而今年五月,他的十四件作品和和正刚的一样也登上了英国的艺术展览厅。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纳西族人,阿东平常显得少言寡语。但每年登门拜师的人却络绎不绝。他的店铺开在四方街旁的光义街上,和周围大大小小的摆满了木雕作品的店相比,他的店里的木雕少得有些冷清,但丽江从来不缺能发现美的伯乐,在几十块钱木雕遍地的丽江古城,阿东的作品依然能买到上万元。
  阿东今年36岁,从他在古城租门面卖木雕算起,他从事木雕工作已经14年了。高中毕业后,从小喜爱绘画雕刻的阿东进入了丽江啤酒厂的广告策划科工作,然而这个在上学时常常以把雕刻送人作为处理人际关系手段的年轻人,因为单位里复杂的人事斗争在工作了短短四年后就选择了离开,犹豫再三的他,最后决定重拾自己的兴趣,在古城里租个小小的门面以卖木雕来糊口,那时候的阿东不会想到,木雕于未来的自己而言将不再是简单的谋生手段。
  从最初的临摹起步,用便宜的木头,模仿他人的图案和刀法,阿东的作品慢慢在古城里有了名气。有一天,有一个顾客对他说:“只有原创的作品才能卖出好价钱。”阿东沉默了。
  他拿起古籍,开始研究纳西民俗和东巴文化,开始研究每一个动物、人物、植物的动态线条,观察每一种木的纹理,渐渐的,“阿东木雕”不再只是出现在游客的口中了,他被视为新时期东巴木雕的代表。
  “我从来不跟游客砍价,我的木雕就值这个价。”
  照片下的商业化对于这种巨大的商业化,每个人看法都不一样,也包括摄影采风团队里面的大学生们,无论是作为老师的徐顺还是他们,都试图用摄影去表现这个问题。丽江的现状是传统文化流逝,现代商业侵蚀。古城的旅店在以每天一家的速度增加,这里的热闹喧嚣并不总让纳西族人感到舒服,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也是他们生活的必需:没有人气,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和正刚在徐顺他们到来的时候,穿上只有在祭神的时候常会穿的青色长袍,戴上了象征“东巴”的五彩的冠,从上面垂下一条长长的黄色丝带,将近一米多长,在他背后慢慢地飘荡。作为“东巴”,和正刚是拍摄对象之一,但是这位东巴祭祀有时却显得与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协调了,这个环境是他在几十年中一直默默与之相处的,这个环境在历史上一直是纳西族宗教能够影响那里人最重要的因素:纳西族图腾中的神奇的自然。丽江城里,自然的气息慢慢地在消褪,尽管从这里依然可以看到玉龙雪山,渺渺的云雾绕着山峰飘动。
  晚上的丽江古城,作为景区,闪耀着各种各样的景观灯,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这里的酒吧街,民俗街跟全国各地一样,有酒,有纪念品,更有声嘶力竭的歌手在招呼街边的游客。和正刚站在街上,徐顺也站在街上,快门按下的瞬间,一个穿着传统服饰的东巴便与商业街合在了一起。“我觉得,这不一定只是冲突。”媒体创意专业的黄懋说。
  没人知道当时作为被摄对象的和正刚当时的想法是什么,“我们是伴随商业化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我的后代也是,没人逃得掉,丽江也逃不掉。”三个月之后,和正刚被邀请去参加“溯源东巴”的影展,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参展的照片上,足足有十几张,他看了很久。
  那是一组被命名为《聚焦》的照片,在大片黑白中带着一片彩色:彩色的孩子,彩色的东巴,彩色的传统纳西族服饰,在现代的黑白的背景下,显得无比突兀,“一个地区的一种文化要发展,要扩大影响,不可能把它圈起来,也不可能完全不注入任何物质的东西,但是花开得怎么样,要看我们种花种得如何。”照片中象征传统的彩色,也许必须借由象征现代商业化的黑白,才能继续存在下去。
  当然,这是徐顺他们离开云南之后发生的事情了。那天的夜晚,电视摄影专业的苑庆攀在封山后翻过护栏爬上山去,黑暗中,山路崎岖,古城中的灯光在夜间中的轻雾中弥散得像一阵柔和的水波,苑庆攀一边小心脚下的路,一边紧紧地用手握住沉重摄影器材,同时还要小心时不时来巡山的管理员,他向上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小土坡上找到了一个可以拍到丽江古城全景的位置,但是上面都是半身高的灌木丛,树枝倚着他的身体胡乱戳着。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他心里满是快意,因为相机背后几寸大的液晶屏上突然出现了一张五彩的丽江夜景全图。
  丽江古城,在黑暗中,五彩斑斓而又浑然一体。
  第二天一早,景区的游人还没有很多,黄懋和另外几个同学带着相机做着一天只有两趟的公交车出了丽江古城,他要去寻找一块草坪,如果这还不太明确的话,他要去寻找当年约瑟夫·洛克拍的一幅照片里的草坪,在照片里,一架老式的飞机停在上面,背后是群山连绵。
  “就像拿着藏宝图去寻宝一样”,尽管黄懋他们一下车就迷了路,但他们手里的旧照片成了他们最好的问路方式。他们几乎问了他们碰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碰到他们的人都对那张约瑟夫·洛克留下的黑白照有着无比大的兴趣,有一个开副食品店的小伙子,看到之后兴奋得把黄懋一把拉了过去,说这地我认得,以前就是我家。也有一些老人对他说肯定不在了,那么大得一片空地肯定就被用来建旅馆了,在丽江,只要一年,一个地方就不一样了。
  黄懋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最后找到了那块草坪,草坪后面依然群山连绵,他按照约瑟夫·洛克的老照片的构图,重新又拍了一张。“我的照片会和那些黑白老照片重新融合的”,黄懋说。他们将根据当年探险家的脚步走访每一张手上老照片里的风景,去发现历史是如何改变它们的。
  至今,纳西族的人口大概是25万,而整个丽江地区的总人口大约是110万。从数据上看,丽江的旅游业发展非常好,堪称国内的典范。无论是像宣科,阿东,和正刚这样的当地纳西族人,还是像徐顺那样的远方到来的拜访者,最后都认为,这是保护东巴文化必须经历的一个步骤。
  “如果要我们选择如何表现汉文化,那么当一个外国人来到北京的时候,我们会带他去前门,南锣鼓巷,颐和园,雍和宫,烧个五十元一把的香。”黄懋在回到北京时说。
  在拍摄过程中,徐顺他们发现很多纳西族的文化遗产离开产业化就根本活不下去,比如东巴纸,他们不可能像在电影里那样,在某个偏僻的村落或者小山坳里,找到一个凑巧熟知东巴纸制作过程的老艺人,而是只可能在古城里的纸坊中,看到这纳西族的传统造物。宣科,和正刚,阿东这些人的观点也是希望古朴的文化继续存在,把它商业化恰恰是为了让大家能理解,能接受,让它生存下去。而不是流落民间,等到它消失的时候才追悔莫及。比如北京前门的戏楼,门票卖了几百年,那同样是文化的象征,商业化不损其价值。现在古城里的当地居民大多做了包租婆包租公,而开旅馆的是东北人,开饭馆的四川人,办旅游的是广东人,来的是四面八方的人,也就是因为这样,他们的生活才有所改观,艺术家们才不愁吃不愁穿,安心地发扬民族艺术。
  新华社的图片编辑陈小波曾在给中国传媒大学的学生做讲座的时候讲过:“现在的生活才是中国最应该记录的地方。”,大众之所以觉得平淡无奇是因为人总有着一种观念:生活的传奇在别处。其实,记录每个人身边容易被我们忽视的环境同样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即使是在徐顺他们认为如此特殊的丽江,那里的人们也只是忙于现在,如果不是拿着老照片去看,他们从不会想到这个地方的过去。
  由此自然而然联想到东巴文化的未来,与普通人想象不同的是年轻人愿意学习东巴文化,因为如果你懂纳西语,懂东巴字,会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很多年轻人都是旅游开发起来后才回到古城和父辈们学习的,这样可以在旅游景点刻木刻,写经书之类的,赚得也并不比在外打工少。
  此外,对于东巴文化逐渐因为商业化带入而失落的问题,历史学家会告诉我们,正是三百年前东巴族整个民族集体主动的汉化,才使得现在的丽江古城成为汉文化与东巴文化融合的代表。商业化引入的新文化,也同样可能让东巴文化获得新生。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司司长马盛德在参加影展时说:“当地希望把纳西文化变成一个活的产业,为大家所用,打开一个与世界交流的窗口,但是也不是全部的,自然会有原生态的东西,就如那些原教主义的人存在,他们会跑到深山老林去找个木雕,但这两种方式谁知道哪种更有利呢,文化一直在产生,也一直在消失,快餐文化对中餐文化的入侵,和商业化与丽江文化是一样的。”“溯源”在离开丽江的前几天,徐顺打算带着他的学生去纳西族自治县黎明乡境内的千龟山玩一番,这么多天的拍摄,所有人都累坏了。
  千龟山是中国面积最大、海拔最高的一片神奇丹霞地貌区,它距离石鼓镇大概50公里,好似一只巨大的乌龟,被风化成巨鳞状的山岩红红圆圆地凸现着一个个小包包,就与当年约瑟夫·洛克来到时一模一样。在这里,而不是丽江城区,也许可以一窥纳西族的原貌:保留完整而不带修饰。江水和山石都与往常一样,它跟这里的人不一样,这里的人都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自己的选择,改变自己的生活,踏上未知的前途。
  丽江也一样。